春風不化雨散文
這幾日時常會在熟睡的深夜被滾滾春雷驚醒。有時候夜半還未休息,坐在電腦前寫東西,被那勢如破竹的炸雷聲驚得坐立難安,于是快快起身去看看獨自在隔壁房間沉睡的寶貝有沒有被嚇醒。
這么一來一回,睡意便都消散了。風雨呼嘯著拍打窗戶,春雷從遙遠未知的地方更迭而來,于是,夜,更深更漫長了。
白日里太陽的光照最炙熱的時候,尚有那隆隆的聲音,裹挾著塵世喧囂穿入耳膜。
彼時離小舅辭世而去已有八年之久了。是八年么?自己也不大確定。好像選擇性失憶,那段眼睜睜看著阿公阿婆急速老去,白發人送黑發人,全家人沉浸在哀傷里的日子,很多細節都因為自己內心的抗拒不能確卻的回想起來了。
年邁的老人為了自己幼子的離世悲痛欲絕,我們卻是為了他們不該經受的痛苦而哀傷。
老年人格外堅信命中注定,命與不命,沒有人說的清楚。往后幾年的時光里,他們尤其依賴代人算命的神婆,通過神婆的推算“問神”,得知已逝的人如今過的如何——在這個世界里,人死后并沒有消失。并不是指尚且活著的人的精神世界,而是那些人,在許多人的精神世界里,真真實實的生活在另一個地方。那個社會,全由去世的人構成。
至于人類有沒有靈魂,辭世后又真正會到哪里,至今也沒有什么科學依據去證明一切不過是活人的遐想。但那個世界存在的意義,或許就是為了安撫類似阿公阿婆這樣活著的.人的心靈——于他們而言,至少早早離去的孩子還沒有消失,他只是生活在另一個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這樣一想,我自己也是十分感謝那些能“通天命”的神婆的。
我去到阿婆家的時候阿公正在搗鼓一張阿婆過期的身份證,將小舅年少時候的五分相從畢業證書上扣下來往上粘貼,又拿了紙筆去臨摹上面的內容,企圖將那張老舊的身份證換成他們已辭世兒子的身份證明。
寫到這里,窗外又狂風大作,帛裂天際的閃光過后另人胸悶的雷聲尾隨而至。不知怎么的,沒來由的心慌。春風不化雨,雨,成片成片的拍落下來了。
“算命的神婆說你小舅媽當年沒有把身份證燒給他。”燒,是此世界與彼世界唯一存在的媒介。
阿婆言語間是不變的笑意,我卻聽的心酸,她最心愛的幼子已辭世多年,而那個她現在仍稱呼為小兒媳的人和她的小孫子,早與我們斷絕來往很多年。當然不會為了身份證這樣的事去聯系她。
我看著阿公布滿溝壑,又因為年邁而顫抖的手在不停的搗鼓那個叫做“身份證”的東西,跟著他顫抖的雙手,一顆心不住的發顫。打開微信,小心翼翼的請求做廣告公司的朋友幫我做一張卡片——怕造假身份證這樣的字太過刺眼,只好請求他,幫我做一張卡片,做成身份證的樣子,再說明其中緣由,忐忑等待回復。好在微信另一端的人答應了,于是馬上叫停阿公手中的忙碌。
“還有一件事,”阿婆笑笑的說“算命的神婆說還有一個放文件的手提包也沒燒過去給他,他每天出門夾在腋下的那個。”
小舅生前的確是有一個手提包,出門工作時必是夾在腋下。如果說“算命”不過是一些人乞討生活的欺詐手段,那么這許多關于過去和逝去人的生活細節,他們又是如何得知?
“那個沒事,可以買得到,明天我去買一個新的就可以了。”我不敢明說,那個他曾經的家里,有關與他的一切事物,恐怕早已被干凈抹去。就像那張初中畢業本上撕下來的黑白泛黃五分照——明明家里是有他辭世不久前拍下的證件照,可是現在翻空整座房子也找不到了。
仍是逃避著不去回想小舅身前和辭世時的種種,可是阿婆打開的回憶已經關不上了,笑容抿成淡淡的將回憶說給我聽。
我暗自強壓心中的抗拒聽她娓娓道來。在過去幾千個日月后,隔代的我仍不愿去觸碰的事實,在阿公阿婆垂垂老去的心里只會是加倍又加倍的疼痛。這種疼痛不會因為時間的消失遞減分毫。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那時候一消失就整日不見人影的阿婆,是去遠處的火葬場里,去到那座放置小舅尚未入土的骨灰盒的簡陋房子下,暗自哭泣了。那半個小時顛簸的車程,那回程時的心痛與不舍,該是多廣的一片苦海。
而這幾年的時間里我們又做了什么呢?過去也好,余生也罷,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是給他們盡可能多的陪伴,不至于讓他們愈加的孤獨苦楚。
三毛曾說,做母親的愛,當嬰兒誕生的那一霎卻已是一生一世,地老天荒。
這份愛不會因為其中一方的離去而消失。
我已想不起來他們年輕時候的樣子,年少時的我從未去細看他們的臉,從未關注過他們在經受歲月洗禮后的滄桑。而當我在歲月的長河里被滾滾紅塵摧殘得身心俱疲,想起來要去看一看,去記住他們音容笑貌的時候,才驚覺他們早已不再年輕。阿婆也不再叫我幫她拔去新生的白發——她滿肩墨染的青絲,早已變得花白,取代我的,是阿公手中的染發劑。那些白發永遠也拔不完,黑發也永遠不會再生出來了。
清明將至,不日他們要趕回老家修建自己離世后的“居所”,而后便要開始掃墓。在那座不老的墳前,他們又要暗自咽下多少心酸思念的苦淚?
在世界剛起變化的那段時日里,阿婆最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生死無常”,總是有意無意的提起自己不可預知的“歸期”,阿公對自己生后“房舍”修葺更加上心。最初阿公聽見自己幼子辭世消息的時候并沒有落淚,可是那時候,他們最渴盼的,或許是自己也能跟隨而去吧。可是這世間仍有太多的羈絆不能讓他們撒手。
這是活著的羈絆,也是活著的悲哀。
曾經在年少的時候,無數次被抑郁纏身折磨,那時我的所想,我的羈絆,便是這一雙花白頭發的老人。待到他們歸去,我便可卸下沉重的枷鎖,跟隨他們遁入空門,或在深山古剎青燈古佛了此一生,或在陽光普照的大好春日里闔眼辭世。
往后我也有了自己的愛人孩子,羈絆,便是一生一世不能舍去的了。始終要明白,人,并不只是為自己而活,那些自己深愛的人,深愛自己的人,一定是你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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