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童心望世界優(yōu)美散文
任溶溶先生,我對他的印象,既是一位閱歷極廣、學養(yǎng)極深的和善老者,又是一位好奇求知、好動貪玩的活潑孩童,總而言之,老小孩。
我與任溶溶先生的幾次見面,都在飯局,或隔桌,或鄰座,邊吃邊談。吃什么不記得了,談什么則記得很清楚,多半是吃。比如吃本幫菜時,就談禿肺、河豚、雪里蕻和蝦子大烏參;吃廣東菜時,就談魚滑、蛇羹、臘味飯和廣州烤乳豬。至于川幫、徽幫、京幫、寧波幫,有如穿花蛺蝶,逸籬枝葉,不時斜飛旁生。這些菜點的背后,都有掌故,更有他的趣事。當年任老先生八十出頭,言聲和笑聲共振,筷頭與口頭齊動,說得舉座皆歡,心馳神往——因為他說的肴饌,多是席面上沒有的。有一次主人被他說得嘴饞,竟讓人從美心酒家買來了他說的蛋撻。我才知道蛋撻之“撻”,原是英文“餅”的音譯,專指故意露餡的那種,明乎此,再食之,甜香倍增。任老先生是生于上海的廣東人,談起“食在廣東”,不禁面露得色。但他同樣認為“食在上海”,五歲時去粵,十年后回滬,他居然不想念廣東的食品,因為上海什么吃的都有,包括在廣東也少有人吃的龍虱,也被放在水瓶里讓它們游來游去……這些故事,或前或后,我都在他的隨筆里讀到了。
我多次在報上讀到任老先生的隨筆,談古論今,說東道西,三教九流,五花八門,篇幅大多很短,可以一氣讀完,文風隨意,一如聽他說話一般。這符合我對他的雙重印象——既是一位閱歷極廣、學養(yǎng)極深的和善老者,又是一位好奇求知、好動貪玩的活潑孩童,總而言之,老小孩。這個印象,與他作為中國最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家和翻譯家,無論職業(yè)、成就還是名譽,都是吻合的,于是他才會在盛年時將知趣、情趣與童趣融為一體,才會在晚年時如一位評論家所言:“偶一閑聊,必生佳趣;信筆寫下,即成掌故。”任老先生贊同安徒生所說,老人懷舊是一種快樂,而他釋放這種快樂的方法,便是閑聊和隨筆,并希望人們聽了看了“覺得好玩”。他的'文章雖是信筆寫來,但語法之考究,字詞之精準,往往令我從心底里喝起彩來。任老先生先從事文字改革工作,后致力于兒童文學工作,因此他認為兒童文學作品除要含有思想啟迪和藝術享受外,更要含有嚴謹的語文教育,這是讓孩子們的心靈真正獲得自由的前提。
幾年前的一次飯局上,自然由吃談起,談著談著,轉到了看。任老先生幾歲時就坐在媽媽的腿上看戲。他當然學會了走路,只是那時的戲院,小孩免票卻無座位。他很快成了一個京劇迷,從老天蟾、共舞臺看到更新舞臺、新天蟾,從張君秋、楊寶森看到葉盛章、金少山,從買票看戲到買唱片、進票房學戲。他當然也喜歡粵劇,常將粵、京的名角加以比較。譬如白駒榮嗓音清脆、節(jié)奏舒緩,他就比作“粵劇里的譚富英”。我趁機邀他寫一篇看“四大名旦”的隨筆,他一口答應,就搿著手指數看過的戲——梅蘭芳的《宇宙鋒》、程硯秋的《荒山淚》、尚小云的《漢明妃》、荀慧生的《紅娘》……又問,聽說你寫了一本看戲的書,能否給我看看?任老先生指的拙著,是我在看戲之余,用詩詞所記錄的短淺觀感。
半個月后,收到他的文稿,還有一本《浮生五記:任溶溶看到的世界》,并附短信一札,令我惶恐的是,信封上竟以“老師”相稱。任老先生常以學生自稱,至老不改。就在書里,他還說自己“至今都在學習”,翻譯也好,寫作也罷,“都是學習的過程”。信中他贊拙著“真是一本與眾不同的書,既可讀到戲曲故事,又能欣賞戲曲詩詞”。又說:“我實實在在地在拜讀,您年輕而能寫出這么好的詩詞,讓我敬佩,也明白《上海戲劇》何以編得如此之雅。說來慚愧,我大學是讀中國文學系的,可是不會作詩詞。正因這個緣故,畢業(yè)時老師讓我當助教,我怕學生寫了詩詞要我改,只好婉拒了,對不起老師。”
任老先生畢業(yè)于上海大夏大學。他說的那位老師,便是郭紹虞先生。郭先生是著名學者、詩詞大家,不但教授古文學、修辭學和歷代詩詞選讀,還在課堂上用蘇州話吟詩給學生們聽。遺憾的是,當時的新詩已將舊詩完全壓制,對許多年輕人而言,不習詩詞不僅不會難堪,可能還是引以為豪的“先進”姿態(tài)。任老先生當然喜歡詩詞,他在大學時就被古典詩詞迷住了,長了不少知識,此后翻譯俄國的格律詩,便效姜椿芳的法子運用中國舊詩的節(jié)奏——“蓬嚓、蓬嚓、蓬嚓嚓”,使俄國原作者聽了驚喜莫名。不過任老先生終于選擇作新詩,還是為了孩子們。他能用四種語言譯詩,一邊譯,一邊想,若換作他寫,“一定要換一種寫法,保管孩子們更喜歡”。于是,就寫了。任老先生覺得,詩這東西,必須巧妙,但這種巧妙絕不是外加的,而是作者在生活中捕捉到了巧妙的東西,自然地將其寫下來。多年后他遇到郭老師,又為未能承繼老師的衣缽表示慚愧,卻得到了郭老師的笑言安慰:“你有這個興趣,又有這個本事,就應該去做兒童文學的。”我打電話向他道謝,結果是又聽了他的一番美言。慚愧之余,我也想表達對他的敬意,腦筋一動,道出一聯(lián):
一瓣童心觀世界,千言往事著文章。
上聯(lián)指他翻譯和創(chuàng)作的童話,下聯(lián)指他晚年所寫的隨筆。任老先生聽了,連說不敢。談了一會,要收線了,他猛想起什么似的,說那一聯(lián),還是改“觀”為“望”、改“著”為“弄”更好一些。因為“觀”字更多屬于大人,而非孩子“天真爛漫”的看法。上海話“望野眼”,就指孩子喜歡東張西望,只是好奇,沒有明確目的;“著”字更多屬于大作,而非他的“雜格龍冬”的寫法。上海話“弄白相”,就指自己喜歡談天說地,只是好玩,沒有固定內容。
僅此兩字之易,任老先生謙退而敏銳的涵養(yǎng),自然而天真的秉性,已令我豁然開朗。
【一瓣童心望世界優(yōu)美散文】相關文章:
童心-優(yōu)美散文02-28
西北望優(yōu)美散文05-16
望云優(yōu)美散文06-22
童心和藝術-優(yōu)美散文02-28
優(yōu)美散文:深秋望明月03-23
世界優(yōu)美散文02-03
平望美麗的焰火世界散文06-30
一瓣淺寧如煙似墨的優(yōu)美散文11-22
愛的世界優(yōu)美散文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