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背后的村子經典散文
在真正的鄉村,他們留下自己的火焰。不是電燈,不是一次性打火機,甚至不是火柴,是炭薪上珍藏的火,火成為種子,繼而成為火焰。
在灶塘里,在堂屋的火爐坑里,埋下火種,時間變成灰燼,灰燼下面是火的種子。每頓鄉下的湯湯飯飯完畢,灶膛里最后不用退出的火炭,留成了火種。堂屋火爐坑里的火種亦然,在鄉下的夜色深靜,狗聲停吠,最耐守夜的老人都打起接二連三的呵欠之后,沒燒盡的劈柴退出,紅火灰里的火種留下。火種被燃燒過的炭灰掩埋,進入時間的深處,緩慢地燃燒或發酵。
怎樣才算是真正的鄉村?他們習慣留火種,習慣再次需要火焰的時候,用干燥的柴草引火。刨開灰燼,讓火種與柴草接觸,用昨天的火種引燃今天的火焰。然后火焰穿過劈柴,與劈柴一起醞釀情緒,發出火焰到來之前的青煙,在火焰產生的那一瞬間,或者火焰自己騰空而起,或者借助一只水竹制成的吹火筒,嘴唇中吹出的溫熱的空氣穿過火筒,帶著人的心思,與火種接觸,火焰產生。
這個過程從不間斷,在鄉下庸常的日子里重復。重復的意義就在于它們不須化太多的心思思考怎樣讓火焰復原,變得濃郁或更加美麗。因為尋常,成為經驗,在雙手和大腦同時做著其它的物事的時候,甚至嘮叨著日子的不常時,下意識中讓火焰騰起,熱烈地燃燒。
會過日子的人家,火焰都是自燃的,主人只需給灶堂里加一把柴草,讓它們自己伸出有形無形的觸須,眼睛或手,頭發或呼吸,尋找灰燼下面的火種,相互勾起手指,定好暗語;似乎在剛剛需要火焰的時候,青煙就騰起明焰了,然后涮洗干凈的鑄鐵鍋發熱,紅灼,準備接受一瓢清水、一把米面,或一勺菜籽油的到訪。
在四季輪回的鄉下的歲月中,火焰從未離開過故土一天。它們不走親戚,不向往更遠的天空,駐守在爐塘里,灶堂里,最遠蜇伏在地頭的荒草間,石頭縫里;如果高興,最多只是努力地探起身子,高過主人的頭頂,看一看那稱做人的主人的表情。火焰也是察言觀色的,它們會看清楚主人的臉堂發出紅潤,變得油光水華,那么它們會更加明艷地把主人的臉堂勾勒成豐富的溝壑、莊稼的土壟、林木的蔥蘢、河溪中搖曳的水影,使之富有內涵。如果人的臉色陰郁呢?火焰變幻頻道,甚至頻率,它們壓低身姿,像傾聽,或推心置腹的勾通,回應人的嘆息或沉默,火焰會用自己的明暗表達美好或者落寞。鄉下人總結,人顯俏,火也笑;人聳柴火濕,沒得早飯吃。
在鄉下耕種得熟稔的土地上,火焰從春天就開始勞作,扯起四個季節的旗幟,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號召鄉下的植物回到地頭。春天燒地荒,初夏燒火糞,秋天燒秸稈,冬天燒暖和。鄉下把冬天的火焰,稱做烤火斑:在冬翻的地頭,火焰給翻地的農人做伴,讓土地翻出水汽結出火斑;在農家的屋頂下,火焰是冬天的靠山,烤出農人腳桿上的火斑,讓冷清的日子保持飯菜那樣的溫度。這樣的意念久了,我常常感到與其說鄉下糧食的清香是來自陽光與水土,還不如直接說是來自鄉下那古老的火焰。一把簡單的火,在春天燒去輪歇地里的荒草,荒草化成草木灰,等待一個冬天的種子,落進草木灰中,然后雨水接踵而至,種子發芽,抽條,長成高大的莊稼。好糧食都是火焰種出來的,有火焰的熱烈的香。
知曉鄉村生活的人,可能都明白,正經的莊稼人,為什么在自己的土地上,從不頤指氣使,他們一定是按照種子的暗示,安排土地的翻耕,謀算雨水的降臨--再好的一塊地,他們都會安排土地的輪歇,即便是肥沃的水田,在四個季節里,他們叫水田在冬天里歇一個長假,讓泥巴與冬水融合,像一家人一樣整日低低私語,構思明年的水稻怎么生長、無病無災、取得豐收。在輪歇地里,無論是包谷,還是小麥,也或平凡無丁點名氣的小雜糧,如紅小豆、豌胡豆、蕎麥、燕麥,它們常常長得油氣十足,這樣的糧食叫人心高氣傲。
再比如洋芋,作為鄉下的大料作物,可以當得農家半個家當。上品的洋芋必須生長于高地,與林木接壤,伸手可以觸得云朵。我所結識的最豐碩不已的洋芋都生長于輪歇地,那樣的地由火焰翻耕,草木灰深厚,高地上的陽光、空氣、水是那么稠密地眷顧著這些鋪地而生的綠色植物,火焰消失后將澎湃的力量轉存于地下,賦予給土地那些細小的顆粒,托著種子的夢想向上騰越,陽光的力量從高空向下傾瀉,慫恿洋芋的塊莖在綠葉之下,洶涌地膨脹,不歇地擴大自己的疆土,長成了高山洋芋古往今來的好名聲。
再比如,即便是種過冬油菜、冬小麥的起旱的水田,當油菜和小麥收過之后,農人一定要固執地把油菜、小麥的秸稈當田焚燒,讓它們以灰燼的形式重回土地。在認真經營的水田里,那些老得模糊了時間來路的深水田,或者新開出的旱梆田,駐水之后,你都能看到勤快的農人背來青肥,漚在田里,那樣的青肥,是初夏剛剛長成的青枝嫩葉,農人似乎是把整個春夏的綠色都挪到田里了,水與青草精巧謀劃,蓄積騷動的力量和場景,等待著谷種君臨。那時,正是一年中最光榮的季節,雨水豐沛,太陽的角度正好經歷早晨與傍晚的全過程,它們以火焰般明麗的自由身姿涌入田里,讓水燃燒,讓青肥燃燒,這樣的故土,還有什么莊稼不能功成名就呢!
我曾經非常感動鄉村的婚禮。新媳婦的陪嫁里,最著名的不是金銀財富,不是漆光閃閃的八抬家具,不是新衣鋪蓋,是所有帶箱斗的家具中一律填滿的各色莊稼的種子。凡是鄉下生長的,叫得上名子的,正經能上桌面的、能添進飯碗的,都要從娘家帶入婆家。看一隊送嫁人行走在鄉間的大路上,八抬也好,十二抬也好,二十四抬也好,都不能說明問題,竅門在已然刷過新的紅漆的喜杠在行進中上下忽閃的程度,嫁妝的重量是無言的驕傲。當然最直接的表現是壯碩的抬喜妝的漢子一定滿頭大汗,敞開胸懷大口喘氣,一邊高興地責罵送嫁的上親心太狠,恨不得把一座糧倉都抬過去。這個向晚的婚宴熱烈非凡,出力的漢子們會以酒遮臉,裝瘋賣傻,一定會有一個兩個嘴巴不饒人的上親大醉于他們親家公的大堂。
可能現在很多人會不解,除了糧食的種子隨嫁,另有一樣東西:火,火的種子,也是隨嫁的重要成員。可以沒有太多的家具、鋪陳、銀錢、里外三新的新衣隨嫁,除了糧食的種子,火隨人走--最小門小戶的人家嫁女,也不敢忘了火種。再早,講究的`人家專一新打制了銅火盆,盛裝了娘家人的灰燼,灰燼下埋著娘家人的火種;再后是新制的火鐮,隨帶一團精心刮制的竹茸、娘家的火紙捻。最后是火柴。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以后最流行的是寧強火柴,有兩種版本,素裝無圖案,是為百姓家常用,有漂亮圖案的是干部或講究的人家用,專一用來點燈、點火抽煙,出沒于重要場面。隨嫁無論如何都是有漂亮圖案的那種,精心擇選了,確保根根能劃燃。
很多年里,鄉下新人進門,還興在大門口擺一個大火盆,火炭明白地燒著,指示著家道興旺的眾多寄托。新嫁娘需要從火盆上跨過,夸張而認真,贏得圍觀者的贊嘆。也有要跨一副馬鞍的,寓意平安,很多傳聞中有,我從未見過。關鍵是跨火盆,寓言著從此男家香火鼎盛,子孫萬代,六畜興旺。
我有時傻想,那從娘家帶去的火種最后怎樣派上用場呢?是要點燃到婆家后新嫁娘第一回獨自操作的第一頓飯的灶火嗎?第一個重要的新婚之夜新人睡房里的那盞見證一個鄉下女子人生轉折的燈,是隨嫁的火種點燃的嗎?自此兩家的火種融合為一,再不熄滅,在每一個日子被保留,在需要的時候燃起火焰?
假如你在荒僻之地走長途,看到了煙霧從半天里升起,或一道山梁后露出頭,那就是說你快到一個村莊了。那煙霧多半是早晨、正午或晚間的炊煙,準時升起。炊煙是鄉村的品牌。浪漫而真實。一個行走的人,到了腳桿發軟的時候,希望看到那親切的炊煙。一個堅強的行人,看到誘惑的炊煙,腳桿怎么能不發軟!我在鄉下小住時,最喜歡看一天中的三次炊煙,它們款然上升,然后停在半空,聚積成陰影,當陰影越聚越多的時候,說明所有勞作的人已然回到了家中,當陰影漸漸飄散之后,說明湯湯飯飯已然滋潤了勞動者的腸胃,他們在飯后會放下身子,瞇瞪一會子,享受片刻的清閑--而狗子還在叫吠,豬還在聲喚,雞群還在竹林下集體午休,發出小雨一般的鼾聲,女人尖厲的嗓門還在響起,小娃的聲音也如翻花的泉水,在村巷和人家的墻頭下水淋淋四濺。
這樣的時候,我常常陷入癡迷:比如想到莊稼從第一粒種子開始,瘋狂地在田園上漫延,它們像風一般刮過鄉村,一次次形成風暴。比如一把米面,怎樣與清水一道,在鍋底的火焰創作下,變得甜軟香糯,它們怎么走進我們的腸胃,化作我們身體里的火焰,然后演繹成我們表情里的風景。我常常有如此的感受:在鄉下正經的吃飯,比如把臉埋進碗里,精力集中,牙齒有力地切咬,舌頭有板有眼地拌和,聽到每一口飯菜明明白白地落進肚腔,重重地砸到胃的地面上,空谷回音,叫人生疼,然后汗腺大開,頭上蒸起云霧,滿臉淌汗,汗流浹背,當戀戀不舍地放下碗筷,要做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望空長嘯一聲,然后歸于踏實。在鄉下吃一頓飯,就進入一個境界,感激糧食與火焰,感激依然生氣勃勃的腸胃。
我走在很多的鄉村安居點,也深深油然想起鄉下的炊煙。由炊煙而火焰。我想起那些在鄉下被珍藏的火種,它們睜著紅亮的眸子,放著藍汪汪的如水色般的光芒,并分明感受到了那些火焰的熱度與灼人。很多已然搬離老屋的從前活躍于豐饒的故土的老人們,離得再遠,每年都會找些借口,回到幾十里、上百里的老屋去看一看:這樣的情景我親身經見,老屋人走村空,土地重新為樹木與荒草占住,大片的輪歇地,如今早已飛籽成林。不再有人耕種的老田,水柳與蓼草并生,成為麻雀、點水雀、豌豆雀的天堂;隨遷不走的斑鳩,在水竹林里高一聲低一聲歌唱著歲月的永恒,進而像一片烏云刮起,席卷過空廓的鄉村的上空。一只老鷹孤傲地在高空盤旋,長長的影子在山林間移動、掃射,久久徘徊不落。那些離開熟悉的土地的老人們,他們回到從前生活的故土,該有那一只鷹一樣的心境嗎?他們不再能像保留火種那樣,保留土地上四季輪回的依戀,以及土地上留下的往事,他們的表情也像長空那般空廓、寧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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