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祭經(jīng)典散文
九月,天空藍得像一潭湖水,我踏著似重或輕的步履,獨自回到小鎮(zhèn)。路變得太寬,小鎮(zhèn)看來已經(jīng)被重新洗刷了一遍,始終踩不出泥土的氣味。慢步中,冷風吹來,遠處無邊的麥田搖曳著鬼魅的身姿。
同時栽種一棵樹的人能同時等到花開嗎?
暮夏與初秋接駁之夜,長風掃過路面,一棵千年古樹,顫抖著瘦弱的身軀,似乎在努力抗拒冷刀鐵斧的征燎。風過黃昏,讓視線在天空流浪漂泊,一片云粉飾華服漫天游蕩。在云的背后是浩大的天空,天空沉默而寂靜。當我學會用信心穿透破碎篡改黑暗筑造光明之后,回頭,原地卻如此荒蕪。沒有你,我知道,你已遠去。我望著一朵云向著另一朵云靠攏,云與云之間的裂痕掠過我的心口,突然,胸中有著傷痛的痙攣。
沿著一條路,會不會也走錯?那一堵倒去一半的荒墻,墻內(nèi)依然是熱鬧的荒地——亂石,荒草,廢紙。那時你拾起地上的廢紙,“丟棄帶來惶惑與孤獨”,你如是說。灰塵浮動,再純凈的天空也會飄過烏云,何況大地?那墻的一隅,充滿著殘缺廢棄之物,而所有的殘羹剩菜正繁衍著自己的故事。默默地望著荒草下的王國,就那樣夢想著過往繁華,裹緊殘驅(qū)肉體肢解寒冷。
荒地像個深淵,籠罩著往昔。迷霧鋪天蓋地襲卷而來,撞擊著搖搖欲墜的城墻。一堵荒墻,墻里墻外,陰陽兩隔。那時候我們總喜歡坐在墻邊,靠著大樹,談論著俗世鍋碗瓢盆,拾撿半生半熟的雨。記憶若千斤重石沉下深淵,黑暗太深,你給我的油墨言詞此刻土崩瓦解。我在下沉,下沉,堅強被軟弱吞噬,似乎看到你,伸出手,摸到
眼淚。
六年夠不夠沉淀一段記憶?小鎮(zhèn)在黃昏中拉上棉被,木質(zhì)的瓦房,修了又改,改了又修。最后的形狀與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的房屋大同小異。亂墻的前方多了一條路,路燈閃爍著迷離慘淡的光。一條街太長,我跑遍街頭巷尾,沒有你。冷風撩起耳邊的長發(fā),六年,我始終解不開一段離愁。
徒然回到原地,九月,草木收起華服。一截枯枝在冷風中吱吱作響。一葉新出的瓜藤垂下嬌嫩的身軀,有些綠,不得不夭折在冬季,就像有些人,不得不活在暗箭潛游的戰(zhàn)場,不得不折戟收刀順服,我想。生命如歌,抽刀斷水太苦,塵世太深,守住自己就好。這是你給過我的暖湯暖菜。然而,這么多年,帶著眼淚和血味,塵世如此冷,是的,守住自己就好,但要守住自己又豈是那么容易?
廢物荒墻依舊,雜亂的現(xiàn)場有著征戰(zhàn)的痕跡,腐爛的.氣味四散飛舞。那是一堆廢棄物的天堂,最后的反抗以滋生繁衍臭味收場。但反抗后就是永生嗎?死亡太遠或太近,對于它們,機器利齒下的碾磨仍不知何時到達。亦如人,安好時怎知平靜背后有著怎樣的風暴?
記憶回到現(xiàn)場,望著枯枝下一方朽去的頑石。打開你的心,看看陽光的模樣,溫暖織成的網(wǎng)不遠。那時的你是人子亦是人母,如是對我說。我沒有回答,石頭的冷源遠流長,固若金湯,小鎮(zhèn)太單薄,需要什么樣的炤爐才能喂養(yǎng)溫暖?我驀然抬頭,你的微笑似陽光,灑得天寬地闊。
我一向沉默,習慣了用沉默捍衛(wèi)我的領(lǐng)地,行走在尖刀利劍的邊緣,只有在沉默中我才會感到安全。知了的嚎叫省略了冷氣的翻滾。你如是走來,我從來都拒絕被靠近被了解,而那一刻,我接受了你。
認識了你,于是認識了古今山川大河,認識了歷史風云人物,認識了狂放或安靜的文字。我相信,你是那串甘美的葡萄,把我引進了羅馬的古戰(zhàn)場,埃及的金字塔,耶路撒冷的十字架。我們很少談師生關(guān)系,而你,像姐姐。從一本書到幾十本,從古今中外文學到市場雜志。遇到你,我把我的沉默投入書堆,建起屬于我的精神王國。就這樣,我欣然接受了命運的陰差陽錯,接受了歷史的浩大沉重。而你說:記得吃飯。
習慣了跋山涉水,習慣了羊腸小道,習慣了饑腸轆轆,哪怕肉體不堪重負,這是長在小鎮(zhèn)上的我們。小鎮(zhèn)被大山環(huán)繞,從林太深,長在大山深處的雜草,從來不奢望陽光和雨露,而此刻,我這株雜草,遂把你當做溪水。
中午去我家吃飯,那天在上課之前你認真而嚴肅地說,語氣不容爭辯和顛覆。我沉默,我們真的只是日常牧羊而相識嗎?你有你的繁華青松,我有我的青草雨露。我們曾在不同的時空軌道自成一體,如今小鎮(zhèn)收容了我們——接納了遠方的你,更新了陳舊的我。
可中午吃飯這件事已經(jīng)被忘了太久。從小學到初中,從烈日到寒冷,記憶中午飯只是一種命定的儀式,從來不曾真實存在過。那時候的我們,口袋瘦得像風雨中飄搖的浮萍,家太遠,無依無靠。唯一的安慰是還有一群同樣的伙伴存在,因為都一樣,故不覺得人與人之間差距有多遠。那時候,每到中午,我喜歡仰望純凈而遙遠的天空,或是望著層層疊疊的山巒,默思:世界在哪,而我到底在哪?在小鎮(zhèn)人的眼里,小鎮(zhèn)就是世界,就是一切。在這里,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周而復始地與鐮刀鋤頭為生,就像我已經(jīng)習慣了饑餓。這是我所熟悉的小鎮(zhèn)生活,土地,天空,山巒。
可事實是這樣嗎?上了小學之后,我常想:小鎮(zhèn)就是世界嗎?
我不吱聲,你返回講臺。丟開疑問,我把目光移向窗外,陽光射了下來,天空無邊無際。那么,我們并非尋常牧羊而相識。我提起書包,裝下書本,連同那些被忽視的饑餓的日子一起裝下。離開學校,我們向著你家的方向前行。
我不善言談,而你說不吃飯以后胃病會有多嚴重。我對未來沒有規(guī)劃,小鎮(zhèn)既是開始也是結(jié)束,未來有多遠,世界有多遠,我不知道。同樣的悲歡離合或許正在不同的地方上演。而我或許永遠走不出去,像所有我見到的人一樣,就這樣永遠踏在原地,在小鎮(zhèn)上過著周而復始的生活。我從來沒有多想,包括會遇見你。
我們在路上默默前進,下課的學生涌來,把我們擠得時遠時近。你來自四川,那里是你的老家,后來你說。你是女兒,卻有著兒子的重任。來到小鎮(zhèn)安定后,你接來了你的父母。四川,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我不知道。你說起那邊的天空,那邊的大學,那邊的柴米油鹽燈紅酒綠。我望著素裝淡雅的小鎮(zhèn),如果未來有機會,我一定會去看看,我答應著你。雖然答應著你,但走出去對我來說是一件那么遙遠的事。
你的父母有著與你同樣的溫暖明亮,我們從未見過,但卻有著默契的熟識。你的家有著很多書,那時候我深深迷戀一本雜志,但小鎮(zhèn)太偏遠,買不到。無奈之中,我告訴你我喜歡那本雜志,可書店沒有賣。你微笑著說:沒事,我去郵局幫你訂。就這樣我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第一本雜志,生命的開場如此春暖花開,人生何患驚濤駭浪?小鎮(zhèn)的天空總是藍得接近故意裝飾,一抹云路過天空,乘云或許就能到達天堂,送去寄語,小時候的我總是這樣固執(zhí)地想。
我們都深信來日方長,幾次促膝耳語,暗自允諾,無論天涯何處,歸即必見人影。你比我大,是我的師長,但我們不論年齡輩份姓名八字,只談性格,情趣。我時常沉默,生命卻飛揚跋扈,征戰(zhàn)疆場。這樣的性情,小心暗箭穿心,陷入腥風血雨,無人搭救,你說。生命只是這么一截,我學不會順風順水與自己和睦相處,我快語答道。話畢我們都粲然。
一日,我冒雨歸來。“天,怎么那么瘦,還淋成這樣。”你說。兩日不見,卻似幾世相隔,我沉默笑笑。你一只手把外套披在我冰冷的肉體上,一只手用毛巾擦著我濕重的長發(fā)。那一刻,我靈魂深處的冷氣在悄然融解,心中有著半疼半喜的溫暖。
人與人之間,需要幾世的祈禱祝愿,幾世的功德圓滿,才能換來今生的千里相逢,山高水長?
你甚珍愛我這落拓不羈的生命,包容我的癡傻草莽癲狂,我卻忽視你伏案奮筆的憔悴。望著你干裂嘴唇如千刀割絞,我試圖尋根問底,你左右言它避而不回。或許是因為太累,我自以為是地安慰自己。我們都相信著未來,哪怕只是在小鎮(zhèn)上。我相信著你一切無恙,于是不曾去觸碰死亡,逼問宿命。
一天,我離開了小鎮(zhèn),為尋求我的精神王國。臨行你千叮呤萬囑咐:照顧好自己世界不遠,塵世繁復迷離,人心腹背無常,亦可信與不信。我記住了你說的最后一句話,記住了天空那一抹沉重的紅,記住了小鎮(zhèn)的最后一次日出。在汽車發(fā)動,我費力揮手的那一刻,我仍相信著我們來日方長。
半月后,我因事返回小鎮(zhèn),在車上我數(shù)算著時間,先去看看你,然后辦事。我相信著永恒,相信天長地久。車內(nèi)人聲雜亂,我扭過頭,透過車窗口,望著遙遠的云朵,一切都來得及的,無緣無故,陽光怎會半路隱退?我懷著滿腹愉悅而來,踏上小鎮(zhèn),而你,無影無蹤。
小鎮(zhèn)沉浸在無邊的悲痛中,一切都晚了。但我不相信你已遠去,可我找不到你的身影。九月,我將慘痛的鮮血滴在沉默中。那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午后,我跪倒在漆黑的棺木前,你的半張畫像截住今生。畫相中的你依然笑得山清水秀,我伸出手,沒有你,卻觸摸到疼痛與寒冷。
死亡太過倉促,你曾說過無論天涯何處,歸即必見人影。而如今沒有來日方長,一切都來不及后續(xù)。我努力拼湊記憶,緊緊抓住你生前的秀發(fā)明牟,黑色放下冷刀,你轉(zhuǎn)身,我的萬種堅強分崩離析。永恒太遠,我是那么束手無策無能為力,那是從未有過的疼痛與茫然。
薄霧籠罩著小鎮(zhèn),悲傷亦然。停留那么讓人無助。我一步一步往回走。沒有你,小鎮(zhèn)太空,哭聲撞擊著心底。我獨自退回大街,一串數(shù)字浮出水面,你說記得聯(lián)系,無論何處。而如今我撥著熟悉的號碼,去何處尋找你。電話的這邊鈴聲撕心裂肺,電話的那頭沉默無聲,天國何處?
今生如此終結(jié),關(guān)于小鎮(zhèn)和你。
悲傷纏繞著每一個角落,我離開了小鎮(zhèn)。這么多年,沐風浴雨,我獨自奔走在外,攜著你給過的山長水短,藍天白云。走遠呵!我到過四川,到了你那個美麗的故鄉(xiāng)。我試圖打聽關(guān)于你,小鎮(zhèn)成為一個久遠的故事。失去的,將永遠失去,我明白。川蜀妖嬈,我去了你曾說過的大學,描繪的山川與湖水,還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我喜歡用相機凝固每一處風景,記下每一次的微笑和眼淚。但我還是會想起你,想起小鎮(zhèn)的麥田與天空。可時間斷裂,連不起土地和海水。有些事,注定只是人生的一段刻骨內(nèi)容,這些,我慢慢懂得。
一個人跌跌撞撞,經(jīng)歷了很多。明麗的,溫暖的,燦爛的,陰暗的,苦痛的,蕭條的。這些年,我努力向世界靠近,以一心一筆連起東西南北,構(gòu)筑鳥語花香或風狂雨嘯。可世界太冷,投注的一心一意被推入萬丈深淵,做了生活的伏筆。一次次,從相信到沉默,從微笑到淚水,從悲傷到流血,我明白了你所說的:塵世繁復,亦可信與不信。
我仍然沉默而狂放不羈,外表嬌身柔軟,內(nèi)心滿腹草莽癲狂。性情如此,索性任狂風暴雨山川泥石肆意沖洗。人生本是一次穿針引線的旅程,我學會了摒棄和篩選,痛或者不痛,生命的強韌需要憑借旅途的荒蕪與狂亂磨損亦可信與不信。
這么多年,在塵世繞了一圈,我又回到了小鎮(zhèn)。九月,風輕云淡,我獨自停留于靜默的麥田,望著浩渺的天空。如今,我還是會,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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