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感知識培訓考試題

《中國景色》，很好的書名。作者強調景色而不是“地理”，有深意焉。因為，作者單之薔君乃是《中國國家地理》的主編。作為刊名，《中國國家地理》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是什么學術科研刊物，作為該刊物的主編，文章大約也應當是概念累積枯燥傲慢的吧，卻是“中國景色”，很詩意的名字。

景，在漢語中，最初是光亮、日光的意思，后來有景象、風物的意思，“陰盛陽微，金鐵為飛，此何景也。”《漢書》又有“大”“吉祥”的意思，景光，是祥光。也有“敬愛”“仰慕”的意思：“景仰”。景色一詞在漢語里最早是出現在詩歌中，“岑壑景色佳，慰我遠游心”(宋之問《夜飲東亭》)。色，意思就更豐富了，在老子那里，色是令人目盲，失魂喪魄之色。在佛教中，色是眼根所取之境，物質存在之總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作為語詞給人的感受，“景色”與“國家地理”毫不相干，有點南轅北轍的味道。但是，景色這個詞比地理這個詞更豐富，更有中國意味。我以為，“中國景色”而不是“中國地理”，這不僅是單之薔這本書的寫作動機，也是他主編《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的動機。

泛濫成災的旅游散文聲名狼籍，讀者都知道那不過就是些風-花雪月的應景之作，到此一游爾爾。不錯，《中國景色》是本散文集，但這本書與風-花雪月的旅游散文有天淵之別，鶴立雞群并且野心勃勃。大部分文章過去都在《中國國家地理》作為卷首語發表過，作為該刊物的老讀者，我每次拿到刊物，總是先看單之薔這回又發表了什么高見。他是具有獨立思想的人，知識淵博，見解新穎深刻，時常振聾發聵。例如，如此發揮美國詩人史蒂文森那只著名的田納西壇子：“我想，如果把”壇子“換成”劍“或者”蒸汽機“都不行，只有一只壇子才有這種讓四周的荒野向它涌來的魅力，它接納、兼容，與四周友善，而”劍“或者”蒸汽機“則讓四周四散逃離”(76頁)例如，如此評論云南摩梭人的走婚：“走婚制延續了幾千年，為什么要在我們這個時代消失呢?”(151頁)例如在《看山要看極高山》一文里對山之“高”的新穎見解，等等。這是地理學界的一位野外隊員行走在大地上的另類田野調查，經驗的，尊重現嘗事實、數據但充滿詩意，決不掩飾思想之鋒芒，想象力自由飛翔又能落在實處。

我說這本書野心勃勃，是因為單之薔在卷首語中說，他寫這些文章都在做一件事，“建構中國形象”。那么，他要建構的是一個何種中國形象?

《中國國家地理》的前身是《地理知識》，創刊于1950年，當時的內容包括地理思想、中國和外國地理、自然地理、地圖及地理調查法、地理教學、地理資料等。我少年時代就讀這本雜志，它是“五四”以來在西方文化影響下產生的新潮科普讀物之一。地理一詞，在漢語中最早見于《易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故知幽明之故”，此“地理”并非《地理知識》的地理。“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居則安，就是易之序，這個序是“與四時合其序”。合其序，就是別動它，順著它，熱愛它。“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莊子)這是中國思想的根源。”風行水上，渙。“(《易經》：五十九卦)在古代中國，”地理“就是風水。景色是道之所在。去年秋天，我曾經去安徽的黃山和臺北的故宮，我發現人們觀看黃山奇峰與觀看懷素、顏真卿法書上的滿紙云煙的神情，那就是西方游客在巴黎圣母院里面的神情。”山水畫的場與中世紀歐洲(宗教。筆者注。)的場的狀態在先驗性上有其相通性。所謂先驗的山水畫式的場乃是中國哲人徹悟的理想境界，在中世紀歐洲則是圣書和神“(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風水在”地理知識“看來，完全是迷信。《地理知識》的”地理“，或許與基-督教文化的”起初，上帝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開了。“(《圣經》：舊約)有關。英文中”geography“地理一詞來源于希臘文hê gê(意為”地球“)和graphing(意為”寫“)。”寫地球“，就是從世界中出來，將世界作為開發對象。這種寫，與”大塊假我以文章“(李白)完全不同，在李白們那里，”世界世界著“(海德格爾語)，寫是在世界中，是”合其序“”風行水上“而不是”分開“。

《地理知識》就是把地理作為一門科學來介紹，自然大地作為地理，是知識、科學研究的對象。“測定可以測量的事物，以及使不可測量的事物成為可以測定的”，如此的地理知識，也就是在建構一個全新的中國形象。中國大地從此不再是“道法自然”的詩歌、山水畫的載體了，大地從此成為利用研究的對象、資源。為此《地理知識》曾遭劫難，1954年，《地理知識》因發表披露中國國內工業地理方面的文章，被認為是“泄密”，遭到重創。1998年，《地理知識》雜志改版(2000年更名為《中國國家地理》)，單之薔就任此刊物的主編，從這時候，他開始了“建構中國形象”的努力。《中國國家地理》改版后顯然與《地理知識》不同了，我注意到，在最近十年中，它一直在努力改變著枯燥的科普知識讀物的形象，這本刊物被注入了一種新的東西，那就是詩意。我說詩意，并非中國當下泛濫于詩歌刊物的那些聲名狼籍的風-花雪月酸貨所暗示的輕浮淺保也許海德格爾的話更能說明我的意思，就是“詩是存在的家”。在我看來，詩是存在之家，在古代中國早就是一個不言自明的真理，這個真理在最近100年中被甚囂塵上的科學主義遮蔽了。科學當然重要，尤其對于中國這種缺乏科學傳統的社會，但科學已經成為我們時代的新宗教。在西方，科學是接受上帝的管轄的，而中國學習西方，上帝被束之高閣，科學卻被當作“上帝”貢起來。科學就是絕對正確，絕對真理，“科學”在當代中國的發展中，許多時候其實是合法破壞的“上方寶劍”。科學已經成為“和諧”最危險的敵人了。和諧與分開顯然不是一個思路。最近提出的“科學發展觀”其實豐富了科學一詞的含義，它為科學加上了一個古老的限制，這就是和諧。

作為在讀者中有著巨大影響力的《中國國家地理》，它如何建構中國形象非常重要，這影響著中國讀者的大地觀點。我們與中國大地是一種什么關系，大地，是人類和諧生存的基礎;是“充滿勞積，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荷爾德林);是“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 乃所以善吾死也。” (莊子)或僅僅是可資開放利用的對象、寶藏、數據、資源?最近兩年，隨著現代化全面量化世界所帶來的乏味、空虛，(現代化可以帶來物質、貨幣、技術，標準、規范、但不會帶來詩意、靈魂。)越來越“彼岸化”的中國傳統重新被意識到，國學熱起來了，知識分子大談傳統文化的復興，很有點西方文藝復興時期回到希臘獲得靈感的味道。但復興一定要從“國故”開始嗎?其實早在十年前，這種復興就已經許多領域悄悄開始。《中國國家地理》的改版就是這些不被精英知識分子注意的重大跡象之一。腳踏實地，潤物細無聲，向著普羅大眾，通過言之有據的美文重構或者說有發展地重建一個中國形象，這是實實在在的復興。不要忘記，其歷史背景乃是文-革以來確立的已經幾近常識的“維新”“人定勝天”“改天換地”新世界觀。作為不被主流輿-論注意的靜悄悄的復興運動，在文化領域一直有著先驅者，《中國國家地理》是其中之一。我相信它們已經影響到中國發展的進程，我注意到，曾經理直氣壯、意氣風發、氣吞山河的改天換地運動，如今越來越顯得小心翼翼，遮遮掩掩，經常要三思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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