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上的燒茶人散文
見到他,是在大伯的葬禮上。他是燒茶人之一,據說,還是不請自來的。
他的出場,多少帶有戲劇性。二十幾歲的小伙子,披一件肥碩的軍綠色上衣,著一條藍得眩目的粗燈籠褲,全身上下空落落的,讓人自動聯想起1959-1961那三年,牽扯出些許憐憫。更要命的是,他背后掛著一頂手工粗糙的草帽,深褐的帽兜浸染風吹日曬的痕跡,帽沿散了,這兒伸出一縷,那兒吊著一根線。他還把色彩鮮艷的花尼龍襪筒拉得老長老長,當成綁腿扎緊粗褲管,又扎得不是很精細,這里露出一角,那里又折出一個囊,走起路來腳底生風,褲腿跟著有節奏地甩來擺去。
活脫脫一個插秧佬。大侄女說更像稻草人。小侄女一撇嘴巴,嘿,挺潮的嘛,完全可以到巴黎時裝周去秀啦。最后,我們一致的結論是,這個人,就是超級無敵的奇葩一朵!
順理成章,“奇葩”成了我們私下稱呼他的特指。
那天吃完午飯,道士開始舉行“請亡人”的儀式。小侄女從廚屋里跑出來,粉面含嗔,拉著我到了院子的一角。好奇地問她怎么了,她憤憤地說,都是那個死“包打聽”。我一愣,沒有反應過來。
她接著說,就是那朵“奇葩”。像只臭蒼蠅,人走到哪兒黏到哪兒,還巴巴地問:你今年多大啦?聽說你在縣城買了房子?那個帥哥是你老公?……
嘿,問話有趣兒,思維跳躍性真夠強的。我打趣侄女說,只怕人家是看上你了吧?呸呸呸,她鄙夷地撇撇嘴,鬼才稀罕他看上呢!
兩個人嘀嘀咕咕,竊笑不已。“奇葩”提著他標志性的水壺,從廚房晃了出來,目光躲躲閃閃地瞟了我們一眼,轉瞬又有了新的目標。跟著他的身影,我看見父親一個人坐在院子邊角的板凳上,盯著那棵茴香樹上的花朵,沉思著什么。
“奇葩”無聲無息地湊過去,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冷了一會兒場,就聽見他開始他的經典問話:譚老師,您今年有六十了吧?聽說您在市里住?那個抱小孩的是您大女兒?……
我跟小侄女相視一笑,嗬,完全是程咬金再世,來來去去就那三板斧。碰到這樣的人,真是沒轍。
沒想到的是,他那三板斧也會劈到我頭上。連著熬夜累了,躲在樓梯轉角打盹兒,迷糊中感覺有人靠近,強睜開眼一看,是“奇葩”來了。冷眼斜了他一眼,繼續打盹兒。他并沒有因為冷遇而走開,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問:你應該比我大吧?你住在市里?那個瘦瘦的大眼睛男孩是你兒子?……
我一聲不吭,假寐。可能也是覺得真的很無聊,他沒再追問,安靜了一會兒,屁股離開了樓梯。
事后跟妹妹、侄女她們講起,都說有過類似的遭遇。小侄女更是笑,我早說嘛,他就是個“包打聽“,怎么樣,沒說錯吧?嬉笑著回她,嗯哪,“包打聽”這頂帽子,確實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讓人頭疼的是,“奇葩”似乎不止是對我們主家人“感興趣”。到了葬禮的第三天,離出殯的日子就近了,來吊唁的人越來越多,有鄉里鄉親,也有哥嫂的同事朋友,屋里院子里到處是人。
“奇葩”他毫不怯場,不管來人是誰,認不認識,總要熱情地湊上前去,搭訕搭訕,或是看個稀奇找個樂子。來客進靈堂上香吊唁,他跟著去,傻傻地立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來客從靈堂出來,端著茶杯到院子里坐,幾個熟識的一起談天說地,他跟著出來,往人家身旁一杵,或是屁股毫不客氣地擠到板凳上,在那兒傻樂,時不時地插上幾句牛頭不對馬嘴,莫名其妙的話來,惹得來客面面相覷;來客們湊在一起,圍著桌子“斗地主”,“打雙升”,“碼長城”,根本不關他事兒,他卻屁顛屁顛地跑過去,麻鴨似的伸長脖子看熱鬧,要是哪家贏了,就在那兒手舞足蹈,敞開了懷地笑,要是覺得哪家出錯了牌,又在那兒唉聲嘆氣,甚或直接伸手到桌面上,把落地的牌抓回來,理直氣壯地替人家反悔;就是有來客起身上廁所,他也尾隨而去,像只跟屁蟲,直到把人“押”到廁所門口,眼瞧著人家進去關了門,才放心地回來……
小侄女是個伶牙俐齒的主,不無嫌棄地說,真是個“百在場”,還真把自己當角兒了,哪兒哪兒都有他,把我們的`臉都給丟盡了!
葬禮上所有幫忙的人都是大姐夫請來的,小侄女去找她姨爹,要把“奇葩”給退回家。大姐夫兩手一攤,他呀,他可不是我請來的,自己送上門來的,趕都趕不走。小侄女還是不依,大姐夫答應試著跟“奇葩”說說。
大姐夫高聲叫了一個名字,“奇葩”應聲從一側的雜屋里跳將出來,喜滋滋地問,哥,叫我什么事?大姐夫略一思索,跟他說,你爸托人帶信來說你家里有事,叫你趕快回去。他一怔,轉身走了。
這么容易就讓他離開了?我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不敢相信。孰料,片刻工夫,“奇葩”又樂呵呵地一陣風似的跑回來了,老遠就沖大姐夫喊,哥,我剛給老頭子打了電話,跟他說了,等完事了再回去。又一本正經地重復,伯伯都還沒上山,我哪能回去呢?那語氣,好似這個地球缺了誰都不能缺他。
大姐夫回視我們一眼,無奈地揮揮手,讓他干活去。他一個箭步,飛進了屋里。看他的歡喜樣,大姐夫苦笑著說,算了,我們就將就將就吧。現在村里也沒什么年輕人在家,找個幫忙的也不容易。他人雖賴點兒,沒有眼力色(方言,指眼里見不到事,不靈活),可只要叫他做事,他還是蠻勤快的。
大姐夫這話一點不假。作為燒茶人,“奇葩”倒是不折不扣地在履行職責,比那個看起來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幫工,要勤快得多。一聽到鞭炮響,他就跟觸了電似的彈起來,一手提著一壺開水,一手握著一摞加了茶葉的茶杯,跟在敬煙師傅的后頭,迎到路邊。每來一個人,敬煙師傅上前敬煙,他跟著敬茶,沒有絲毫怠慢,自始至終還不忘咧著嘴,露著牙地陪笑。
不需要敬茶的時候,我們也能看到他跳來跳去,到各處湊角兒。他的耳朵極好使。廚房里喊一聲“喂,誰來幫忙抱點柴”,話音剛落,他已經跳去了柴房;搭棚的叫一聲“喂,梯子在哪兒”,他應聲而至,扛過來一架木梯;突起大風,多了碼在院墻邊的花圈不小心著了火,有人驚慌地叫著“著火了,花圈著火了”,他抓起水桶第一個沖上去,嘩的一聲潑上一桶水,把火勢控制在了萌芽狀態;就是深更半夜守靈,我們孝子誰咕一句“好餓哦”,他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手里托著一盤花生瓜子或是小餅干,湊到你面前,豁著一張大嘴巴討好地笑……
可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討人喜。我們總覺得他腦子里缺根筋,是不是有點那個啥。堂妹指著自己的腦袋,問大姐夫,他是不是腦子被燒壞過,還是他們家……大姐夫搖搖頭,輕聲說,沒有啊。他還有一個哥哥,長得好,又精明能干,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他老頭子走到哪兒都炫耀呢。你們瞧,就是那個,穿棕色皮衣的。
順著大姐夫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打麻將,“奇葩”的哥哥穿一短款皮夾克,略卷的黑發,方臉盤,劍眉細眼,一看就干凈精神。他手腳麻利地搓著一塊塊“方磚”,碰、杠自如,轉眼間就胡了好幾把,也不見喜形于色,該是村里的麻壇高手。
“奇葩”不知什么時候又巴過來了,遞給大姐夫一杯熱茶,近乎獻媚地說,哥,喝杯熱茶醒神,我專門給你倒的。大姐夫接過茶,笑著說,你是又有什么事要求我吧?他瞬間低眉垂眼,頗有扭捏之態,哎呀,哥,你又取笑我了。說完一股煙似的溜走了。
天哪,“奇葩”居然也有害羞的時候。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大姐夫嘿嘿一笑,你們別看他傻不拉嘰的,藏著心眼呢,主動跑來幫忙趕都趕不走,實指望我幫他牽線搭橋,尋一門親呢。
小侄女心直口快,問大姐夫,他找媳婦怎么還找上你?他爹媽和他哥哥不管他?大姐夫點燃一支煙,收起嬉笑的面孔說,他沒他哥腦筋活,身子又單薄不太會做農活,他那個老頭子一看到他就煩,罵他窩囊廢沒出息,哪會管他?他天天在外面混,嘻嘻哈哈的,沒想到,還自己琢磨起媳婦來了。
一時,我沉默無語。這么些年來,村里青年男女都跑到山外的世界打工去了。姑娘們鮮有回來的,一個二個鳥兒一樣飛上高枝。村里有出息的小伙子找媳婦都困難,更別說像“奇葩”這樣不著調,又爸爸不疼哥哥不愛的人了。
心頭不由升起一種叫酸楚的東西。突然覺得“奇葩”很可憐。在他們家里,他的哥哥是一棵大樹,奪走了所有的光芒,而他,只不過是躲在哥哥巨大陰影下的一株小草,活得卑微又孤獨。
一切都想象得到,所以變得情有可原,可以理解。另一種東西適時匯入心湖,叫愧疚。為自己曾經的言行,和那些并不光彩的想法。
葬禮結束以后,我再也沒見過這個被我們戲稱為“奇葩”的燒茶人,就連他的名字,也在風中長了翅膀,飛離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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