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煮酒散文

　　父親愛酒，每天若沒有二三兩酒下肚，他肚子里的酒蟲就不得安寧。因而，我從小習慣了看父親喝酒，尤其是冬日里，為父親守在炭爐前，煮酒的情景，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記憶中，用來溫酒的爐子，是父親一手做起來的。那時，父親在玻璃廠工作，順帶著要了一些耐火泥，先做出一個爐坯子，然后放在通風口陰干，外圍一圈洋鐵皮就大功告成了。這爐子，父親做得外形渾圓粗壯、笨重彪悍，爐膛深深，腹中可以包羅萬物，我手臂無法環(huán)抱，更是拎提不動。后來，父親又將它加以改造，在底座下面，另加了四個輪子，可以任我推來推去，方便得多。每到冬天，我便積極的將爐子推出來，準備生火煮酒。

　　生火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么深沉的爐膛，那么寬廣的胸襟，如果一直燃燒木柴，那得耗費多少木料呢？因而我們一家人常常集體出動，去父親工廠里撿煤炭。這種煤炭，是未完全燃燒的煤，呈現(xiàn)灰色，孔眼密集，與人工做成的蜂窩煤不同，這種煤經(jīng)過高溫烘烤后，特別的干燥，因而燃燒時，很少有濃煙冒出來嗆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在生火時，我跟著父母后面學會了用少許的刨木花，或者一塊廢舊的車胎皮點燃后，丟入爐膛里，再不失時機的放入煤炭，遇上煤炭的火苗，很快就能熊熊烈烈的燃燒。這時候，架上注水的鐵盆，將一壺酒放置其中，不多久，水開了，酒也溫熱起來，散發(fā)出一陣陣噴鼻的酒香。在酒香里，我漸漸能夠分辨得出哪些酒屬于綿柔型，哪些屬于醬香型，儼然是個品酒師。

　　父親為人樂觀，好客，因而家里常常有客人來，這時候，往往要煮整壇子的酒。我最愛這樣的日子，不僅可以借機烤火取暖，還能夠吃到美味。

　　懷著異常興奮的心情，我會主動地捧著酒壇子放入鋼鍋，圍著爐子，像只小狗，伸長了鼻子，湊在鋼鍋上呼哧呼哧的嗅噴香的酒味。

　　在煮酒的時候，我是自由的。父親和客人談天說地，沒有時間管我。我就手戴一副粗布手套，捏著一塊薄薄的鋼板，在鋼板上平鋪上一層層米粒，伸到火苗上烘烤。須臾之間，爆米花的香味盈滿整個屋子。

　　爆米花的香味也引發(fā)了父親的興趣。他慫恿我去儲藏間拿幾根玉米棒子或者紅薯。我從小凳子上站起來拍拍手就屁顛顛的去了。不久便懷抱著玉米和紅薯，一并兒用鐵絲捆起來，掛在爐膛內(nèi)。不過，這樣的活計，對我而言頗具難度，我實在無法掌握火候，往往會把它們烤焦，糟踐了糧食。有父親的加入，情況會截然不同。父親走到我身邊，看看爐心的火勢，很有把握的告訴我什么時候熟了，什么時候要翻身，什么時候快焦了。當然，有時候父親也會有失誤的時候，那往往是他與客人談笑風生，忘記了及時指點我。但凡有烤焦的食物，父親都是自己吃了，把噴香甜糯的美味留給我。

　　酒煮好后，母親也已經(jīng)炒好了一碟子椒鹽花生米，放在桌心。父親嘖嘖喝一口，嚼幾粒嘎嘣脆的花生，與親朋好友談談工廠里的見聞，討論農(nóng)作物的收成。有時候，他會看著我，神情凝重，詢問我的學習。有時候恰巧考砸了，父親紅著臉，看著分數(shù)，大手一拍，酒杯碗筷一陣顫抖，那陣勢極其驚魂。我瑟瑟地縮在母親的背后，擔心天會突然塌下來。然而，父親并不是一個性情暴躁的.人，更不是一個喝了酒就無法控制情緒的人。酒后的父親，顯得格外的慈祥、溫和，他會語重心長地說：“學習要上心。爸爸媽媽會盡一切努力來供你上學，農(nóng)家孩子不靠自己爭氣還能指望誰？”

　　有那么一兩次，我對父親的話毫不上心，甚至瞧不起他的工作，認為他的工作根本就不能賺足夠的錢，讓我們過上滋潤的生活。我不能判斷自己是否已經(jīng)進入叛逆期，但是我確信那段時間里，我對父親一言一行都有著莫名的抵觸。

　　那時將近年關(guān)，父親工作的廠子卻倒閉了，父親的工資也無法及時拿到，一家人凄凄慘慘戚戚。上午還晴朗的天空到了下午，忽然間飄起了濃密的雪花。父親坐在條凳上，讓我給他煮酒。我搖搖頭，說：“不高興！都沒工作了，還喝什么酒？”父親一愣，久久地看著我，不說一句話。我的聲音，被母親無意中聽到，她一把拽住我的臂膀，將我拉出堂屋，自己卻走到爐子前，默默地煮酒。父親看了看母親，嘆一口氣，道：“算了，不喝了……人都說喝酒能解愁，怕只怕越喝愁更愁。”母親安慰他，勸他看淡一些，喝喝酒暖暖身。他執(zhí)意不肯。

　　父親倔強起來，誰也無法勸他。母親擔憂地走出來，講起了父親的故事，那一刻，我才懂父親的不順心，隱忍。父親曾是一個聰敏的孩子，本來有機會被保送中學，可他為了照顧家，為了把學習的機會讓給弟弟妹妹，舍棄了無量的前途，背著簍筐撿牛糞割豬草。我從未想過看似木訥的父親，竟然有著這么滄桑的往事。仿佛是一夜之間，我長大了，明白了父親對我深沉的期許。我想一輩子在父親身邊，好好地給他圍爐煮酒，讓他苦難的心底，洋溢出一些幸福的滋味。但是這樣的日子，倏忽而逝。

　　不久之后，老房子拆遷，我們搬進了新建的小區(qū)，家家戶戶過上了現(xiàn)代化的城鎮(zhèn)生活，煤氣灶只需輕輕一扭，火苗即能燒出一鍋沸水，煮好一杯酒，笨重而且占空間的爐子不得不被扔掉。我們不得不學會新式生活，圍爐煮酒的場面，從此便消失在記憶深處。

　　生活中，總會有些東西不經(jīng)意間消失。是要悵然感傷？還是要坦然接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權(quán)。我也曾在一個個冬日里感懷傷逝，但在感喟中，竟然發(fā)現(xiàn)很多的記憶越來越清晰，仿佛淘洗過后，重逢當日小院，一家人享受著冬日里的酒香，菜香。那爐子里，燃燒著冬天里的一把火。我漸漸釋然，因為知道了一點，但凡能夠在記憶中占據(jù)一席之地的，便不會真正的失去。用一段記憶，珍藏一段美好的時光，亦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幸福與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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