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影子散文
那時候,喜歡在秋天的下午捉蜻蜓,蜻蜓一動不動爬在向西的土墻上,也不知哪來那么多蜻蜓,一個夏天似乎只見過有數的幾只,單單地,在草叢或莊稼地里飛,一轉眼便飛得不見。或許秋天人們將田野里的莊稼收完草割光,蜻蜓沒地方落了,都落到村子里。一到下午幾乎家家戶戶每一堵朝西的墻壁上都爬滿了蜻蜓,夕陽照著它們透明的薄翼和花絲各異的細長尾巴。順著墻根悄悄溜過去,用手一按,就捉住一只。捉住了也不怎么掙扎,一只捉走了,其他的照舊靜靜爬著。如果夠得著,搭個梯子,把一墻的蜻蜓捉光,也沒一只飛走的。好像蜻蜓對此時此刻的陽光迷戀之極,生怕一拍翅,那點暖暖的光陰就會飛逝。蜻蜓飛來飛去最終飛到夕陽里的一堵土墻上。人東奔西波最后也奔波到暮年黃昏的一截殘墻根。
捉蜻蜓只是孩子們的游戲,長大長老的那些人,坐在墻根聊天或打盹,蜻蜓爬滿頭頂的墻壁,爬在黃舊的帽沿上,像一件精心的刺繡。人偶爾抬頭看幾眼,接著打盹或聊天,連落在鼻尖上的蚊子,也懶得拍趕。仿佛夕陽已短暫到無法將一個動作做完,一口氣吸完。人、蜻蜓和蚊蟲,在即將消失的同一縷殘陽里,已無從顧及。
也是一樣的黃昏,從西邊田野上走來一個人,個子高高的,扛著锨,走路一搖一晃。他的脊背爬滿曬太陽的蜻蜓,他不知覺。他的衣裳和帽子,都被太陽曬黃。他的后腦勺曬得有些發燙。他正從西邊一個大斜坡上下來,影子在他前面,長長的,已經伸進家。他的妻子在院子里,做好了飯,看見丈夫的影子從敞開的.大門伸進來,先是一個頭——戴帽子的頭。接著是脖子,彎起的一只胳膊和橫在肩上的一把锨。她喊孩子打洗臉水:“你爸的影子已經進屋了。快準備吃飯了。”
孩子打好水,臉盆放在地上,跑到院門口,看見父親還在遠處的田野里走著,獨獨的一個人,一搖一晃的。他的影子像一渠水,悠長地朝家里流淌著。
那是誰的父親。誰的母親在那個門朝西開的院子里,做好了飯。誰站在門口朝外看。誰看見了他們。他停住,像風中的一片葉子停住、塵埃中的一粒土停住,茫然地停住——他認出那個院子了,認出那條影子盡頭扛锨歸來的人,認出挨個擺在鍋臺上的八只空碗,碗沿的豁口和細紋,認出鐵鍋里已經煮熟冒出香味的晚飯,認出靠墻坐著一抽一煙的大哥,往墻邊抬一根木頭的三弟、四弟,把木桌擦凈一雙一雙總共擺上八雙筷子的大妹梅子,一只手拉著母親后襟嚷著吃飯的小妹燕子。
他感激地停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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